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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0章 還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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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,白宅,臘月,風雪夜。

守門的老聽差聽到了拍門聲後,罵罵咧咧的披了棉襖推門出去,罵的聲音很低,不敢讓人聽去,但心裏確實是有怨氣,因為這個時候來的,定是不速之客。大門的門板上有個方方正正的門洞,他從門洞裏向外望:“誰啊?”

門外站著個瑟瑟發抖的人,那人說道:“我姓金,來找白小姐。”

“我們小姐前天就上上海去了,不在家。”

“那……那勞駕你開門,讓我進去過一夜好不好?我是白小姐的老朋友,今晚剛進北京城,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。”

老聽差暗暗冷笑了一聲,心想你連白小姐的行蹤都不知道,還敢說是人家的老朋友?這不定又是哪裏來的一個落魄小子,自己可不能放他進來,要不然家裏要是少了什麽東西,自己這把守大門的,還得擔責任。

“那不行。”老聽差告訴門外的人:“這我可不敢。您還是自己另找地方吧,想見白小姐,您年後再來,白小姐說了,年前不回來了。”

然後他關閉小門洞,靜等了片刻,末了開了門洞再向外瞧,就見外面白雪飄零,已然沒了人影。

老聽差打了個冷戰,忽然有了一點見鬼之感。

在老聽差懷疑自己見鬼的兩小時後,在北京城的另一邊,又有一扇大門被拍響了。

這一扇大門後的聽差,沒有再次將金玉郎拒之門外,因為門內的女主人,是陸淑媛。

陸淑媛一直以為金玉郎也死在前線了,只不過是沒有確切的消息,所以還不便立刻給他發喪。所以今晚忽然聽聞丈夫回來了,她和白宅的老聽差產生了同感:見了鬼了。

及至她披著衣服走去客廳,當真見了金玉郎,她也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——丈夫活著從前線回來了,妻子自然應該是喜出望外的,然而面對著金玉郎,她只覺得這個丈夫,其實真死了也行。

原來她愛金玉郎,一是受了大哥的影響,二是看上了金玉郎的好模樣,可如今大哥已經死了,徒有其表的金玉郎沒了靠山,就變成了個要吃她喝她的小白臉,身價立刻大貶,況且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金玉郎,連“徒有其表”四個字都挨不上了——以陸淑媛的眼光來看,他的形象,簡直是堪稱恐怖。

他的臉是慘白顏色,額角鮮紅的爛了一片,細看又不是爛,是一片皮肉傷。身上裹著一件看不出形狀的破棉襖,棉襖下頭露出了大衣的下擺,可見這棉襖並不是他的。直勾勾的盯著陸淑媛,他輕聲喚道:“太太,我回來了。”

然後他直挺挺的栽了下去,陸淑媛慌忙過去查看,發現他已經陷入了昏迷。

陸淑媛發現小家庭也有小家庭的難處,仆人太少,就只有一個大丫頭和一個老媽子,老媽子白天還告假走了,總得到了明天才能回來。看門的聽差或許有把子力氣,可那老頭子一直只負責看大門和掃院子,她嫌他臟,不願意讓他踩著新地毯走進來。

但即便如此,她還是對當下的生活心滿意足。在陸家的大內戰中,她算是高瞻遠矚的一個,自知鬥不過那幾位兄弟,所以趁著眾人沒反應過來,她先搜羅了一切能到手的財物,然後提前退了場,只說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了,到了如今這個時候,沒有理由再繼續賴在娘家了。

陸家的少爺小姐們這時還沒有搶紅了眼,見她這樣的自覺,又想她寡婦失業的怪可憐,便還很同情她,她臨行時拉走了幾大車的紅木家具,陸家也沒人阻攔。而她在外自立門戶,剛把自己的小日子過起來,就聽說家裏的兄弟動刀子了。她要是晚走一個禮拜,別說拉家具,只怕自己的行李還要被那些人打開了搜查呢。

她沾沾自喜,只等著再過半年,若是還沒有金玉郎的音信,自己就給他立個衣冠冢,然後向前“再走一步”,另尋覓個如意郎君。萬沒想到這金玉郎該死不死,竟又回了來。托起金玉郎的腦袋,她試著給他灌了一點熱水,見他呼吸平穩,不像是要死的樣,便又讓他躺回了地毯上,反正地毯柔軟,屋子溫暖,讓他慢慢的緩著就是了。

像守著一件大垃圾似的,陸淑媛守了金玉郎大半夜。

淩晨時分,他睜了眼睛,在看清了身邊的陸淑媛後,他啞著嗓子開了口:“好太太,救救我。”

陸淑媛看著他,有點手足無措:“好,好,你要不要先泡個熱水澡吃片阿司匹林?需不需要我叫醫生來?”

金玉郎搖了搖頭:“不用。”

“那——我扶你起來?”

金玉郎這回點了點頭。

陸淑媛咬著牙皺著眉,雖然感覺金玉郎很臟很臭,但還是硬著頭皮把他攙扶了起來,同時又大聲呼喚了丫頭,讓丫頭趕緊去浴室放熱水。

陸淑媛打算盡一盡妻子的義務,幫金玉郎洗個澡,然而金玉郎拒絕了她,只說自己身上臟,還有傷,怕她看了要怕。向她要了一卷繃帶和一瓶碘酒,他把自己鎖在了浴室裏。單手撕扯著脫了層層衣物,他最後赤裸著跪在地上,在連綿的鈍痛之中呼呼的喘粗氣。

他沒有欺騙陸淑媛,如果陸淑媛見了此刻的他,一定真的會怕。

他的身體瘦骨嶙峋,左臂卻是青紫腫脹,青紫腫脹源於上臂的一處槍傷,槍傷被破布條子胡亂包纏了,解開時須得用力撕扯,因為膿和血已經將它層層的粘連在了一起。

然而,很奇異的,他並未因此而痛不欲生,他的知覺全變得遲鈍了,疼也沒有那麽疼,冷也沒有那麽冷。將骯臟的布條子扔進那堆臟衣服裏,他扭過頭,去看上臂的彈孔。

看了一會兒,他擡起右手,把食指伸向了那一處血肉模糊的孔洞。

浴室裏響起了壓抑的痛哼,他顫抖著去挖自己的血肉,血肉深處埋著一顆子彈,他的指尖已經觸碰到了它。

不能去醫院,不可以拋頭露面,他怕金效坤得知自己沒死,又要繼續追殺自己。指尖拼命的向肉裏鉆,他疼得緊閉雙眼彎下腰去,心想怎麽會這麽痛苦?

人活著,怎麽會這麽痛苦?

忍無可忍的,他發出了顫抖的嗚咽,一邊低聲的哭泣,他一邊將那顆子彈從肉裏挖了出來。然後仿佛嫌這痛苦的程度還不夠似的,他又拿起了碘酒瓶子,哭著把碘酒澆上了自己上臂的那個血窟窿。

從那一夜陷入水塘開始到現在,這顆子彈已經在他的肉裏停留了三天,他承認自己命大,槍擊、溺水、寒冷都沒能要了他的命,翌日清晨,他在塘邊被人發現,得了救。

救他的人,是附近的村民,這村民在水塘不遠處搭了個窩棚,打算這幾天到塘上鑿冰捕魚,結果魚沒捕到,他先捕了個人。而在用熱米湯救活了這個人之後,這個人倒是也沒再為難他,趁著他不註意,這人順手牽羊的抓了他一件厚棉襖,不聲不響的溜了。

這村民損失了一件棉襖,自認倒黴,姑且不提。只說金玉郎單憑著胸中的一口涼氣,硬是一路走回了北京城。這一路上,他如同著了魔一般,也不思索,也不休息。在白小英那裏碰了壁之後,他想起自己聽說過陸淑媛已經從陸府搬了出來,地址還隱約記得,便一路又尋覓了過來。獨自走在漆黑的夜裏,他自己都覺著自己像是個孤魂野鬼,可他怎麽就變成個孤魂野鬼了呢?他原來不是個俊美活潑的闊少爺嗎?不是有那麽多人都在愛著他嗎?

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,他只知道連大哥都在騙他殺他,他再也沒有重新做人的機會了。那些光明的好日子,那些遠大前程美好人生,全沒有他的份了。

可他是多麽的想到那個好世界裏去啊!

痛苦壓過了他的悲哀和憤怒,他第一次發現,人活著,竟可以是這樣的痛苦。

除了左上臂的血窟窿,他的腰側也開了一道豁子,是子彈擦身而過,擦去了他一條肉。他嗚嗚的低聲哭泣,繼續往這一條傷口上倒碘酒。傷口是不應該再沾水的,但他還是顫巍巍的爬進了浴缸裏,坐進了熱水中。

一邊哭一邊低頭捧了熱水洗臉,他想自己被他們搶光了,錢,人,希望,都搶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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